【叶周】生命线（一发完结）
*设定来源于游戏《生命线》及电影《星际穿越》，部分细节有改动
————————————————————————————
叶修醒来时，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回到了第一次走下离心机的时候。
那时他刚刚完成超重适应性训练，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胸前背后像是被重锤击打过一轮，脸上挂满了在训练中生理性溢出的眼泪，趴在机器的边沿干呕了足足五分钟才缓过劲来，周围的技术员却都是一副颇为雀跃的神情，一个劲地说叶修适应力良好。
“这也叫良好？”
“你不知道，很多候选人在这个环节都晕过去了。”面对叶修十足虚弱却仍漫不经心的自嘲，记录员这样说着，笑着递给他一块毛巾。
“真是撞大运了啊……”
这样自语着，叶修依次缓缓活动着身体各个部分，检查自己目前的情况。不算坏，虽然确实难受了些，但目前看来没有骨折，内脏也没有受伤的表现，这对于一个坐着飞船直直砸在陌生星球地表的人来说，实在是彩票头奖级别的好运气。
虽然叶修平时总是调侃局里那些关起门来一周都见不到人的科研人员，此时也不禁大大感谢起航空航天科技近年来的发展。换作几十年以前，在这样的失事里宇航员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幸存的。
一零零一、一零零二、一零零三……
叶修用当年学校里学过的方法默默记着数，命令自己再躺十分钟，不仅是为休息，也是为了调整情绪和状态。巨大的云朵在他的视野中以数十倍于地球的速度聚拢又飘散，可能是水汽，也可能是尘埃。
六百秒后，虽然仍然没什么力气，他仍撑起身体，而后一点点站起来，静立着平缓脑中涨潮似的眩晕。宇航服厚而沉重，内层早已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然而对宇航员而言，这种糟糕的体验却意味着莫大的安全感——再闷热、再难受，也远远好过直接暴露在未知的宇宙空间之中。
过了一会儿，那阵眩晕感终于过去，叶修感觉身体状况好了许多。他打开通讯器，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呼叫地面指挥中心、呼叫地面指挥中心，我是叶……”
话说到这，他却想起什么似的，猛地顿住了。
星球地表空旷，忽然刮起一阵风，携裹着漫天灰尘从远处汹涌席卷而来。
半晌，风沙渐歇，叶修叹了口气，将通讯器拧到了其他频道，而后艰难地迈开步伐，向数百米外将他弹射出的飞船残骸跋涉而去。
“喂喂，有人吗？”
“哈喽？”
“莫西莫西？”
不出意料地没人应答，不管如何改变频道，通讯器里除了单调的电流杂音，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
此时正是白天，在强烈的光线直射下地表温度相当高，叶修本就出了不少汗，此时连说许多话，觉得嗓子有些哑了。飞船已经很近了，不过能否在上面找到水和食物还是未知，他想了想，决定先关上通讯器。
“好了，宇宙频道午间直播到此结束，听众朋友们，有缘再见。”
这样轻声说着，叶修费力地摸索着通讯器的开关。其实叶修平日里并不算健谈，但是长时间独自漂泊在浩瀚无声的宇宙空间，为避免心理问题而进行的自我调剂是必须的。
飞船失事却没死，这到底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望见变形的舱门时，叶修这样思考着。
“……喂？”
通讯即将关闭，就在此时，一个不知多少光年以外的声音，忽然在叶修耳边响起来。
听见这带着点迟疑的声音，叶修愣住了；然而，几乎是瞬间，他猛地将手从开关上移开，转而按下了锁定键。
“你听我说，”说着，叶修顿了顿，为避免惊吓对方而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激动，过了几秒，才又说道，“现在把频道记下来，别动调频键——好吗？”
一秒，两秒……
“好。”
在这低沉而温和的应答里，叶修长长吐出一口气，靠在舱门上，放松了紧握的双拳。
“你是谁？”半晌沉默后，对方这样问道。
“我啊，”叶修想了想，而后扬起嘴角，露出醒来后的第一个笑，“你相信外星殖民吗？”
数十年前，各国宇航局在中、美、俄等国家的牵头下秘密启动了“探索计划”，旨在寻觅适合移居的星球来缓解地球的人口压力。在这个计划中，一批批宇航员被不为人知地送往宇宙空间，在地面指挥中心的统一调度下进行太空探索。
由于要对星球进行测评的缘故，“探索计划”的宇航员不仅要经历严苛的体能训练，更被要求具备操作各种仪器的能力以及相当的知识储备，培养周期极长，候选人成年后进入航天航空中心，一直到中年才会接受任务。而叶修却以遥遥领先的测试成绩从一群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第一位三十岁前进入太空的宇航员。
如果不是这次事故，等他回到地球以后，前途便将是一片光明。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其他事有保密协议，我不能说……不过现在嘛，”叶修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眼前扭曲变形却严丝合缝的外舱门，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得先把飞船撬开。”
对面没回话，只是沉默着，像是在消化叶修所说的一切。
叶修在飞船周围绕行，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破损处可以作为出口。过了一会儿，见对方仍不出声，他心下有些不确定，于是主动找了个话题：“你是学生吗？”
“嗯。”回应却很快，显然一直在听。
“哦，大学吗？”
“高三。”对方低声说。
虽然从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听出对方的年轻，这答案却仍令叶修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宇航员通讯器的波段并不像一般的广播频道一样易于接收，如果不是对电子方面有兴趣，也很难误打误撞地和叶修说上话。
“高中生应该多和朋友出去玩，不要总宅在家里，”想象着对方在某个光线阴暗的阁楼或车库捣鼓各种天线的情景，叶修不禁笑了笑。他本就个性随意，此时有心引对方多说几句，便胡扯道，“像我高中的时候，都不知道谈过多少女朋友了。”
“噗……”对方果然被叶修逗得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声却很快停止，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个宇航员在执行秘密任务的过程中在陌生星球失事、用通讯器恰好联系到自己这种事，无论怎么想也实在超出了一般高中生能够很快接受的范畴。叶修也不急，随便拿一些琐事和对方念叨着，拖着厚重宇航服里的双腿向前慢慢行走。
终于绕行到飞船尾部时，他发现与驾驶舱附近的完整不同、飞船后方的外壳已经完全破损，想来最终落地时是尾部先撞击到地面。
看着地面上燃料泄漏的痕迹，叶修在心里又叹了口气，踩着几块碎片抓住外部把手，缓缓向飞船的高处攀爬着，打算找一条进去的路。
“你叫什么名字？”叶修问。
“周泽楷。”
“嗯，小周。”
“你呢？”
叶修想也没想，随口胡诌道：“伊丽莎白·泰勒。”
“……那是演员。”
听着对方无奈的语气，叶修几乎能想象通讯器另一头那个名为周泽楷的年轻人满脸苦笑的神情，自己都没发觉地微笑起来，语气却愈发一本正经：“嗯，我和她同名来着——说起来，你居然知道她？唔，我记得她在我上学那会儿还蛮有名的，不过到你们这一代就不一样了。”
周泽楷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航空航天局。”
“嗯？”
“我，”周泽楷说，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字句，“帮你联系。”
前方就是一道看起来足够一人通过的裂缝，叶修却停住了动作。他没想到周泽楷这么快就相信了他的话，而此刻，他更是发现自己其实隐约期待着周泽楷最好不要相信他。
叶修转头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峰，良久，忽然笑了笑，说道：“谢谢你，不过不用啦。”
“为什么？”听语气，周泽楷像是在皱眉。
“因为我在局里人缘很好。”
“……嗯？”周泽楷疑惑。
“不管有多少人站出来说话，国家不可能为寻找一个不知落在哪个星球的宇航员而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出动飞船搜索，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叶修说话一向甚为直白，然而此时，大概是很多年来的第一次，他认真思考起那些话该如何表达、才能对听者而言显得不那么残酷：“我的飞船失事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回指挥中心了，那群家伙现在大概都在对着我的证件照大哭——啊，早知道就请外宣部帮我把那照片ps一下了……不过，这应该是目前最好的结局了，至少比他们再难过一次要好。”几秒钟的停顿后，他问道，“我这么说，你懂吗？”
周泽楷无疑是懂了，因为这一次他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
比起彻头彻尾的绝望来，得到希望再失去，总是要残忍得多。
“所以像我这样的情况，也实在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
“是幸运的。”
“嗯？”叶修一怔，没想到会被周泽楷这样寡言的人抢白。
“只要活着，”通讯器那头，周泽楷低声却坚定地说道，“就会有好事情。”
“好事情……你是指恰好和你对上信号吗？”
“嗯。”
“好像还不赖。”叶修笑。
一阵沉默，耳机里回响着周泽楷沉重而温暖的呼吸声。
“我会陪你。”周泽楷说。
经历了一次强烈碰撞后，飞船里一片狼藉，叶修不得不在废墟般的混乱里给自己清出一条路。
反正闲来无事，叶修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周泽楷讲了很多——他年轻时的经历，在航空航天局的趣事，游历太空的见闻……周泽楷都听得极为专注，大有兴趣的样子。
叶修出来执行任务许久，此前除了和指挥中心通话以外再没其他聊天对象，故对周泽楷的寡言十分不以为意。
“其实在很早以前人类就开始为外星殖民计划而向宇宙发射飞船了，”叶修一面颇为费力地搬动着飞船通道里的金属残骸、一面随口说道，“不载人的那种，用来实验性能和收集数据。”
“‘很早以前’？”周泽楷问。
“嗯，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今年二十八。”
“十岁。”周泽楷说，虽然过于简洁，叶修却也听懂了，莞尔道：“是啊，小家伙。”
“……”
“对了，你不上学的吗？”叶修笑笑，把话题引到周泽楷身上。
“上。”
“那你怎么还能一直在这里聊天？”叶修挑眉，“地球是晚上了？”
“没，”周泽楷说，顿了顿，声音小了些，“不想去。”
“旷课的人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像我这样成绩太好，还有一种嘛……哈哈，你是哪种？”
周泽楷没有答话，也不知是对叶修的自夸无语、还是因为自己属于叶修话里的后者而觉得不好意思。
就在此时，叶修已经转过了拐角，厨房就在不远处，从敞开的舱门里能看到食品储箱。
然而，叶修却并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
相反，他神色凝重地在门口站住，轻声叫道：“哎，小周。”
“嗯？”
“如果等会儿通讯断了，”说到这，叶修垂眼想了想，微笑道，“你就当之前的一切都是梦。”
叶修话音刚落，对面忽然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像是许多杂物在外力的作用下倒塌下来。在这些杂音里，周泽楷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焦急和紧张：“怎么了？”
叶修没有答话，又笑了笑，接着抬起手，摘下了宇航服的头盔。
“喂……喂？”
叶修还是没说话，大口地呼吸着，而周泽楷听到这声音，也暂时停止了问话。
良久，叶修喘息渐缓，这才伸手拨了拨通讯器，道：“啊，运气不错。”
“发生了什么？”周泽楷问道，用对他来说少见的长句。
“我刚才把头盔摘啦，看来这地方的大气对人类还挺友善的。”说着，叶修迈开步走进厨房，熟练地打开储箱，清点着剩余的物资：“飞船里还有不少食物和淡水，足够支撑一阵了。”
“……”
“小周？”
“下次，别这样。”
“摘了头盔才能进食啊！”叶修理直气壮。
“不，我是说……”周泽楷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停了好久，才下定决心般说道，“要和我讲。”
“嗯？”叶修挑眉。
“不管你要做什么，”周泽楷道，“和我讲。”
周泽楷声音里的疲惫太过明显，以至于叶修竟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他一向是个习惯了自己拿主意的人，小到鸡毛蒜皮、大到性命攸关，总能够以足够的淡定和理智做出决定；可如今听了周泽楷的话，叶修却忽然意识到他此前的举动对周泽楷来说似乎确实有些不够负责——这个在地球上某个地方安稳生活着的高中生诚然无法帮助他，但既然是叶修首先叫他保持通讯，那么他就理应承担起某些责任，至少，不应该让对方因为自己的举动而这样担惊受怕。
“好。”最终，叶修这样说，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不起。”
周泽楷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终于第一次有了笑意。
“我相信你。”
如今，随着科技的进步，许多星球的数据都可以被人类相当轻易地推算，然而倘若有朝一日真的身临其境，却会发现这些知识实际上作用寥寥。
叶修不知道自己降落在哪里，一切认识和了解只能来源于每分每秒的经历。随着天光渐暗，地表的温度也飞快地下降着，这里的大气虽然能供人类呼吸，却无法提供地球大气层般的保温效果，昼夜温差极大。
在新型材料投入航天航空领域应用后，如今飞船的保温性能比之过去已经有了极大提升，不过出于谨慎，叶修此前在各处检查时依旧把所有能找到的保暖材料都堆放在一个舱门完好的房间，以求熬过这星球的漫漫寒夜。
“小周，我准备睡觉啦。”把自己全副武装好以后，叶修低声说。他在一片漆黑中睁着眼，想象着自己目光落处的天花板。
“稍等。”
“嗯？”
耳机里传来模糊的几声响，接着，一段舒缓的旋律在他耳边响起来。钢琴清澈的音色犹如潺潺流水，叶修听了半晌，笑容的弧度越来越大。
“你弹的？”一曲终了后，叶修问道。
“上网搜的。”周泽楷说。虽然看不见，但叶修觉得他答话时摇了摇头。
“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叶修说，在宇航服里轻轻弹动着手指，“当年我考级时弹过这首曲子。”
周泽楷惊讶：“考级？”
“嗯，小时候被家里拎去学的，如果有机会，也许可以教你……对了，你喜欢打游戏吗？”
“呃？”周泽楷一愣，不过仍老实地回答道：“很喜欢。”
“那手速也算有基础了。”叶修笑道，同时觉得周泽楷的小宅男形象在自己脑内愈发立体起来。而这时候，周泽楷明白了他的思路，也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两人笑声渐歇，叶修想了想，问道：“能放《月光奏鸣曲》吗？”
周泽楷的手速确实很快，叶修话音刚落，音乐已经响了起来。
“谢了，”叶修闭上眼，满足地叹了口气，“只可惜这里看不到月光。”
“会看到的。”周泽楷认真地说。
“晚安，小周。”
“晚安。”
一夜无梦。
此前和周泽楷交流时，叶修猜测他所在的星球和周泽楷的时差大概有五六个小时，他这边更早些。第二天早晨叶修醒来，四周仍是一片寂静，通讯器里果然传来周泽楷安稳绵长的呼吸声。
耳机质量很好，除去些微的电流杂音外，年轻人的气息仿佛就拂在耳畔，叶修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周泽楷在他睡觉时也同样听得到声响，内心顿时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不是尴尬或不悦，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怎样。
飞船外依然是一片凝固般的沉寂，直到偶尔一阵风掀过，扬起铺天盖地的沙尘。在周泽楷平稳的呼吸声里，叶修一步步远处走去，时不时回头看看飞船的位置，确保自己在缺少参照物的情况下仍能行进。
叶修走了很久，然而目光所及之处，仍是一片荒凉。
宇航服的显示屏早就坏了，叶修没有计时设备，对时间的流逝只能靠光线变化判断。在光照差不多达到昨天他醒来后看到的强度时，耳机里忽然响起了“滴滴滴”的声音。正在返程的叶修吓了一跳，而后定下神来，才意识到这不过是闹钟声。
“小周，早上好。”叶修说。
周泽楷似乎还没清醒，低低“唔”了一声，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是抗拒的意思。
这是在……赖床？
发觉这一点，叶修不禁挑了挑眉，加大音量道：“周泽楷同学——该去上课啦。”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快起床吧。”
如是几次，闹钟声终于停了。
叶修笑：“终于醒了？”
“嗯。”周泽楷尴尬道，嗓音有点沙哑。
“今天该去上学了。”
“周六。”
“哦，周六还上闹钟？”叶修挑眉。
对面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响动，听起来周泽楷似乎是翻了个身。过了几秒，他还带着困意的声音在叶修耳边响起，语气却又十分郑重：“答应过的。”
“答应什么？”
“陪你。”周泽楷说。
为他这回答，叶修的脚步一滞，而后在原地停下来。
见叶修没说话，周泽楷少见地主动开口问道：“情况如何？”
“不太乐观，”这时，叶修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态，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又向飞船的方向行走起来，“周围都是荒地，远处有个山峰，不过刚才我试了试，距离太远，没法在白天走到。现在我在往回走呢。”
周泽楷沉默了。
“哎，别这样，”叶修笑了，“你昨天说的没错，活着就是好事。比起这个……”他话锋一转，“这位高三的同学，你是不是该去学习了？”
“……不要。”
叶修听出周泽楷又翻了个身，对这沉默寡言的少年身上偶尔流露出的一点孩子气大感有趣，于是逗他：“反正都醒了，你再不起来我可唱歌了啊。”
“啊？”
叶修挑起嘴角，深吸一口气，回想了一会儿当年在培训基地的食堂前列队唱歌的情景，忽然扯开嗓门唱道：“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
还没唱完，对面传来“咚”的一声，于是叶修停住，问道：“怎么了？”
又一阵沉默。
“掉下床了……”
听着他声音里满满的委屈，叶修顾不得迎面一阵风带起的沙土，哈哈大笑起来。
在叶修的有力敦促下，最后周泽楷终于还是坐在了书桌前。
在零碎交谈里，叶修能感觉到他很聪明，奈何心思不在学习上。在叶修的观念里，成绩倒是无关紧要，他也并不喜欢干涉别人的生活。让周泽楷好好学习什么的，更多只是一种乐趣，这年轻人性格过于认真，让叶修总忍不住想逗逗他。
“睡着了？”听周泽楷那边许久没有动静，叶修问道。
“没，”周泽楷回答，“做题。”
“哪一科？”
“物理。”
“哈哈，这个我拿手……啊，起风了。”说着，叶修不得不在原地停下，转身背着风蹲下，等风势小下去：“有不会的题可以问我。”
“都不会。”
“……”对周泽楷的这份坦然，叶修难得感到无语。
耳机里传来低低的笑声。
“开玩笑的。”周泽楷说。
“在复习什么？”
“天体运动。”
“啊，真怀念。我念书的时候最喜欢这部分。”
“所以……”周泽楷斟酌着词句，最后简洁问道，“宇航员？”
“我是从飞行员里被选拔的，不过，差不多。”说着，叶修咳嗽了一声，故意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小周也要努力啊，喜欢游戏的话可以考软件学院嘛，以后自己做游戏。”
周泽楷没说话，不过叶修莫名确定他此时是笑着的。
等叶修回到飞船上时，周泽楷刚好去吃午饭。叶修曾经提出他暂时离开也完全没有关系，却又被周泽楷以“说过要陪你”这理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叶修越来越发现，周泽楷虽然安静、虽然温和，然而一旦执拗起来，却有着一种无论怎样也毫不动摇的坚定。
“阿楷？今天怎么这么早？”
耳机里传来一个充满惊讶的女声，无疑是周泽楷的母亲了。听她话里的意思，周泽楷平时是直接睡过午饭的，于是叶修毫不留情地低声笑起来。周泽楷没法和他说话，咚咚咚地敲了几下耳机，像是表达不满，又像是不好意思。
“学习。”另一边，他这样回答着周母的问话。
“那很好啊，辛苦了，”周母笑道，“正好做了红烧肉——哎，吃饭怎么还戴着耳机？摘了吧。”
没动静，不过周泽楷可能摇了摇头，因为叶修听到周母的声音又响起来，无奈而温和：“你这孩子……好了好了，去盛饭吧。”
“多吃点啊。”叶修说。
“咚”的一声，周泽楷又敲了一下耳机。
周泽楷吃完饭后，叶修在飞船里也已经进食完毕，看外面天色转暗，便又回到昨夜的房间。他一时没有睡意，躺下听着周泽楷写字时的刷刷声，偶尔这声音停下，叶修便知道是他遇到了不会的题目。
“你可以问我哦。”在一次格外漫长的安静后，叶修拉长了声音说。
“不用。”
周泽楷的回答迅速得反常，叶修转念便猜出了他这坚持背后的原因——高中的天体物理试题无非是那几种，星球、飞船、卫星、宇航员……无论哪一种，都和叶修眼下的情况过于重叠。周泽楷不愿意提起，无非是怕叶修会难过。
体会到他的这份心思，叶修心里不由得一暖，然而他毕竟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纵使感动，却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微笑道：“小周，我没事。”
“对不起。”周泽楷的声音过了很久才传来。
“又不是你的错，干嘛道歉。”
“我……”周泽楷说，停顿了一会儿，才续道，“帮不了你。”
“谁也帮不了我啊。”像是没听出周泽楷语气里的低沉，叶修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小周，你能像这样陪我聊天，我就很开心了。”
“……嗯。”
“我要睡觉了，再给我放首曲子吧。”
“好。想听什么？”周泽楷问。
叶修想了想，道：“《爱之梦》吧。”
很快，钢琴的旋律响起。乐声里，叶修闭上眼，回忆着曾经看过的琴曲题诗，缓缓扬起嘴角。
I had been dead
Before love'swonder;
I was buried
Into its arms;
I was resuscitated
by its kisses;
I saw heaven
In its eyes.
“我睡了，小周。”
“做个好梦。”周泽楷轻声道。
叶修逗他：“梦到你吗？”
“好啊，”周泽楷笑，“不过，不好看。”
“悄悄告诉你，哥可是很帅的，”叶修一本正经地胡扯，“他们都说我是宇航员里的吴彦祖。”
“哦。”
两人各自静了一秒，接着默契地一起笑起来。
“好啦，真的睡了。”叶修说，“做题加油啊，小周。”
“嗯，晚安。”
或许是周泽楷的话的缘故，夜里，叶修果真做了个梦。
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场景，空旷的教室、微风中拂动的窗帘、被阳光照亮一半的黑板……一切都是叶修高中时的样子。他站在窗前，操场周围的梧桐树比记忆里还要高大，叶片在风中摇摆着，翻跃出明亮的光斑。
梦是没有声音的，然而一片寂静里，叶修确实地意识到有人在叫他。
他从窗口望下去，只见树影婆娑间，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向他挥着手，逆光里看不清面目，但叶修知道那是谁。
“小周。”叶修张开嘴喊道，却发不出声音。
“小周！”
“小周……”
醒来时，叶修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在周泽楷的呼吸声里，他坐起身来将汗湿的头发拢到脑后，下意识地想要摸一根烟，手已经伸了一半，才想起自己此刻并非在宿舍、而是正身在宇宙间不知哪个星球——而为了保证心肺功能，高中毕业成为探索计划的候选人之后，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
只是梦啊。叶修想。
实际上，周泽楷也没法叫他，因为他还不知道叶修的名字。
“等他醒来以后告诉他好了。”
——在那场风暴发生前，叶修是这样想的。
在这荒凉的星球上，气候远没有叶修在地球生活的地方那样温和，除去温度不谈，地表附近时不时就会起风，这一点叶修是知道的。
可即便如此，眼下他所遭遇的风暴强度，依然远远超出了他这两天的经历，以及他脑海中对最恶劣情况的预想。
这一天，叶修的打算依然是在周围探索，只不过换了个方向。起初一切顺利，虽然依旧没有发现，情形却也和前一天并无不同；可是，就在叶修打算折返时，毫无预兆地，忽然起了一阵风。
一开始，叶修以为这不过是和之前一样的沙尘暴；可很快，风势就已经大得令他无法行走，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大。周围一片空旷，无可躲避，不断有细砂打在叶修的头盔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渐渐地，头盔表面浮出了细小的、蔓延的裂纹。
就在叶修已经完全看不到周围的情况时，耳机里忽然想起了铃声——这一次，铃声很快就停止了。
“早安。”周泽楷说。
“小周。”
“嗯？”
“这边起了风暴，我还在外面，”叶修说，“情况不妙。”
随着叶修的话，原本正在打哈欠的周泽楷，忽然没有了声音。
“我现在尽量找地方躲起来，如果……如果有什么事情，”叶修的手在手套里握紧又松开，如是两次，才继续说道，“别太伤心，啊？”
沉默。
“小周。”叶修唤道，一半是安慰、一半却是强硬的提醒。
依然是沉默，叶修听到周泽楷在深呼吸，没有再催促他。
“好。”周泽楷说。
叶修释然地笑了笑，张开嘴想说话。
就在这时，一块不知是石头还是什么东西的物体被强风裹着砸来，重重撞在叶修胸口。极高的速度下，即使是厚重的宇航服也无法完全防御这样的撞击，叶修只觉得呼吸一滞，随后失去了意识。
叶修是在钢琴声里醒来的。
是门德尔松的《春之歌》，愉悦、轻柔，流畅而富有力量。
恍神间，叶修差点以为自己正身处以前练琴的琴房，不过下一刻，头盔上密布的裂痕让他回到了现实。他坐起身摘下头盔，刚想开口，却忽然想起什么，四下望了望，最终闭上了嘴巴。
“你……还在？”
然而，音乐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周泽楷的声音，沙哑地响起来。
感受到这短短一句话里的紧张和狂喜，叶修前所未有地犹豫起来。他伸手想要摘下耳机，却在即将触碰到的前一秒停住了。他的眉头皱起又松开，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
“嗯，还在。”
几秒的空白后，耳机那边传来的声响，介于笑和叹息之间。
“但是小周，”叶修紧接着说，语速快得像是想要阻拦什么，“我回不去了。”
“什么？”周泽楷怔住。
“我已经看不到飞船了。”
说这话前，叶修以为自己能够相当平静，但真正出口时，他的声音还是颤抖了。
如果说从坠毁中幸存是个大难不死的故事，叶修其实早已对这故事的结局做好了设想与准备。他明白此时自己的迟疑不是由于恐惧，可那真正的原因，却让叶修宁可相信他是在恐惧。
相识太晚、分离太早，中间隔着一整个宇宙的茫茫，很多事情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更没有被知晓的必要。
通讯器那头，周泽楷没说话，如果不是喘息声，叶修几乎要以为通讯中断了。
“对不起，”又叹了一口气后，叶修说，“刚才我本来没想回答你，但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道个别……这几天谢谢你，小周。”
“不要。”
“嗯？”
“不要道歉……不要道谢。”周泽楷说。
叶修抹了把脸，尽力使自己笑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我，”周泽楷哑声道，“很开心认识你。”
“我也是。”这次，叶修是真的微笑了。他把通讯器从宇航服中取出来握在手里，将手指覆在开关上：“你那边是晚上了？”
“嗯。”
“现在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上学去，认真学习多吃饭，忘了这些事，做个五讲四美的高中生，知道了吗？”叶修说。
“好。”
周泽楷的声音平稳，叶修听了，却依然无法释怀。
——可他必须走。
“再见啦，小周。”
“再见。”
叶修以为自己关上通讯器的动作已经足够坚决，可即便如此，在一切声音断绝前，他依然听到了耳机里传来一声哽咽。
又一阵风起，漫天沙尘里，叶修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察觉不到外界骤降的温度。
直到最后，周泽楷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是叶修。”
说着，他低下头，在通讯器上吻了吻，而后将它扔向远处，转身迈步离开，再没有回头。
“叶修，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看着苏沐橙递来的盒子，叶修挑了挑眉，关上了面前的电脑光幕。
即使穿着一身研究人员的制服，被誉为航空航天局里第一美人的苏沐橙依旧明艳照人。她笑着推了推叶修的手臂，催促他打开：“你看了就知道了。”
在她的目光里，叶修打开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拎出个崭新的手机来。
“我不用这玩意儿啊——能折现吗？”他斜眼看苏沐橙。
“不行，”苏沐橙坚决地摇头，“你不能总那么守旧，也该跟紧时代啦。没道理能在飞船上操纵那么复杂的仪器、却学不会用手机吧？”
“小丫头。”听了苏沐橙故作老成的语气，叶修不禁莞尔。
苏沐橙板起脸看了他一眼，眼中却带着笑意，和一抹难以掩饰的感慨：“你确实落伍很久啦。”
对于苏沐橙的话，叶修深感无奈，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却也无法反驳——
他最终乘着那艘数十年前被发射到星球上的飞船回到地球时，这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绝对不短。
叶修还是当年出发执行任务的年纪，苏沐橙却已经从学校毕业，而其他局里的同事见到叶修时，虽然无不是激动到面容微微扭曲，叶修却依然能从他们涕泪纵横的脸上多多少少看出岁月的痕迹。
宇宙浩瀚，其中真的有太多人类目前所无法探索的谜题，然而叶修却对这些不甚纠结，毕竟曾经有人告诉过他，只要活着，就是好事情。
“对了，我给你下载了个游戏，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说着，苏沐橙从叶修手里拿过手机，娴熟地点开了个界面。
“拜托啊大小姐，我连信息都不会发，怎么玩游戏？”
“这个很简单的，”苏沐橙把手机递到叶修眼前，并拢了食指和中指向叶修保证，“只要按选项就可以了。”
那也没兴趣……叶修刚想这样说，却在扫到屏幕上浮现的文字后怔住了。
“怎么了？”察觉到叶修的异常，苏沐橙问道。
“这个游戏……叫什么？”
“叫‘生命线’，是一个高中生偶然联络到宇航员的故事，最近很火哦。”苏沐橙显然也是游戏的忠实玩家，相当熟络地给叶修介绍着：“不过开发者很低调，只知道是个软件系的学生，好像本来是毕业作品来着，后来做成游戏了。”
叶修看着界面，没有说话。
“怎么样，看着是不是还不错？呃，虽然之后有些选项很离奇……不过给你剧透一下，这个游戏是没有坏结局的，不管怎么选，最后宇航员都会获救，所以你放心玩就好啦。”
“嗯，你先去吃饭吧，”叶修点点头，握着手机快步走出了研究室，“我去玩玩看。”
“啊？现在？哎，要不要这么快就上瘾啊！”
苏沐橙带笑的声音远远从身后传来，叶修却没回头，只是盯着界面。
在显示通讯接入后，那上面只浮现着一句话；可就是这句话，让他再也移不开视线。
“你听我说，现在把频道记下来，别动调频键——好吗？”
那是叶修对周泽楷说过的第一句话。
全然不假思索地，叶修不断在屏幕上敲击着一个个选项。虽然有太多的修饰、太多的改动，但所有那些选项里，总有一个，显眼或不显眼、合理或不合理，是周泽楷曾经说过的话。
这些话对叶修来说太熟悉了，在他返程的途中、在他降落之后、在过去的这些日夜里，它们不断在他耳边重现，清晰、完整，就像他仍在那个荒凉的星球上带着耳机一样。
“好。”
“我会陪你。”
“下次，别这样。”
“我……很开心认识你。”
“嗯。”
“好。”
无数复杂的选择过后，游戏终于进行到尾声。那个叫泰勒的宇航员在一场风暴后无法回到飞船，正在向主人公做最后的告别，和苏沐橙所言的“没有坏结局”不同，是个不能再明显的BE结局。
不过，其实苏沐橙也没说错。
能打到这里的，只有叶修。只有他能够重复周泽楷说过的每句话，不管多么无关紧要、细枝末节。
叶修看着此时屏幕上唯一的一个选项，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去。
“再见。”
随着这行字跳出，屏幕突然变成一片全黑。叶修愣住，以为是手机故障，然而还没等他做什么，一行行文字，却又无比迅速地在纯黑色的界面浮现出来。
“对不起，
我没能陪伴你，
也无法拯救你。
但是我会在这等待，
在无数的星球，
在无尽的时间，
我会等你。”
——文字的末尾，是一串手机号码。
叶修深吸了一口气，不甚熟练地打开拨号界面，将这串号码输入进去，然后，呼叫。
滴、滴……
只两声，那边就接起了电话，却没出声。
听着对面人无比熟悉、此刻因激动而显得凌乱的呼吸声，叶修鼻子一酸，却又同时微笑起来。
“你好，小周，”他说，“我是叶修。”
-生命线·完-
评论